误会(1944年)
——献给队友剧团的朋友们
三幕剧
《误会》于1944年在马图兰剧院首次演出。
导演 马赛尔·埃朗
人物与扮演者
玛尔塔……玛丽亚·卡萨雷斯
玛丽亚……艾莱娜·维尔克尔
母亲……玛丽·卡尔夫
若望……马赛尔·埃朗
老仆人……保罗·厄特利
本版本是1958年的文本。
第一幕
〔中午。旅店客厅,清洁明亮,一切都很整齐。
第一场
母亲 他还会来。
玛尔塔 他跟你说了吗?
母亲 对。在你出去之后说的。
玛尔塔 他单独一个人回来吗?
母亲 不清楚。
玛尔塔 他有钱吗?
母亲 他没有在乎住店的钱。
玛尔塔 他若是有钱就太好了。还得单独一个人。
母亲 (疲倦地)单独一个人,还得有钱。对,那我们就要重新开张。
玛尔塔 不错,是要重新开张。不白受累,我们会得到报酬。
〔冷场。玛尔塔注视母亲。
妈,您样子好怪。这一阵子,我简直认不出您了。
母亲 我累了,孩子,没别的事儿,只想休息休息。
玛尔塔 店里剩下来的活儿,可以全包在我身上。这样,您就能整天整天地休息了。
母亲 我说的休息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我这是老太婆的梦想,只盼望安宁,放松一点儿。(微微一笑)说起来还真够糊涂的,有几天晚上,我差点儿产生出家的念头。
玛尔塔 您还不算老,妈,干什么不好,怎么会有那种念头?
母亲 你心里明白,我这是开玩笑。还别说,人到了晚年,就很可能灰心丧气,不会像你这样,玛尔塔,一直绷得紧紧的,心肠跟铁石一般。你这种年龄的人也不该如此。我认识不少姑娘,和你同年生的,她们净想入非非。
玛尔塔 您也清楚,她们那样想入非非,同咱们一比就微不足道了。
母亲 不谈这个了。
玛尔塔 现在,有些话好像烧您的嘴。
母亲 这又有什么关系,面临行动我不退缩不就行了吗?随便说说怕什么!刚才我不过是想说,有时我希望看见你微笑。
玛尔塔 我向您保证,有这种时候。
母亲 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
玛尔塔 哦,我微笑是在自己的房间,是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
母亲 (注视女儿)你的脸多凶啊,玛尔塔!
玛尔塔(靠近前,平静地)您不喜欢吗?
母亲 (一直凝视她,沉默片刻)我想是喜欢的。
玛尔塔 (激动地)啊,妈妈,等咱们聚了很多钱,能够离开这片闭塞的土地;等咱们丢下这个旅店、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忘掉这个不见阳光的地方;等咱们终于面对我梦寐以求的大海,到了那一天,您就会看见我微笑了。可是,要有很多钱,才能在大海边自由自在地生活。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应当怕讲那些话。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必须好好照顾要来的那个人。如果他相当富有,我的自由也许就随之开始了。妈,他同您谈了很久吗?
母亲 没有,总共才说了两句话。
玛尔塔 他向您要客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母亲 不知道,我没看清,也没有仔细看他。凭经验我知道,最好不要看他们。杀掉不认识的人还容易下手些。(停顿)这回你就高兴了吧,现在我不怕讲出来了。
玛尔塔 这就好。我不喜欢用暗语,犯罪就是犯罪,自己要干什么必须一清二楚。这一点,您刚才好像就知道,要不,您回答旅客时怎么就想到了。
母亲 我并没有想到,而是照习惯回答的。
玛尔塔 习惯?可您知道,难得有几次机会呀!
母亲 当然了。不过,第二次犯罪,习惯就开始形成。第一次,还一点儿事儿没有,完了就完了。再说,机会即使寥寥无几,却延展了许多年,而习惯通过记忆还加强了。对,正是习惯促使我回答,警告我不要看那个人,只是确信他有一张短命鬼的面孔。
玛尔塔 妈,应当杀掉他。
母亲 (低声地)当然要杀掉他。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声调好怪。
母亲 我确实厌腻了,但愿无论如何,这个人是最后一个。杀人累得要命。将来死在海边,还是死在我们这平原上,我倒不大在意。不过我希望,这次一完事儿,我们就一起动身。
玛尔塔 我们动身,那真是重大的时刻。挺起身来吧,妈,用不着费多大手脚。您也完全清楚,甚至算不上动手杀人。他喝了茶,昏睡过去,我们就把他拖走,活活扔到河里。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他贴在水坝上,旁边还有别的尸体;而那些人还不如他的运气好,他们是睁着眼睛投河自杀的。参加清理水坝的那天,妈,您对我说过,生活比我们要残酷,遭罪最少的还是死在我们手里的人。挺起身来吧,您会得到休息的,我们最终将逃离此地。
母亲 好,我这就挺起来。想到死在我们手里的人一点儿罪没遭,我有时的确挺高兴。简直算不上犯罪,只不过插一下手,朝陌生的人轻轻戳一指头。看来,生活确实比我们残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难有犯罪感。
〔老仆人上,他默默无言,走到柜台后边坐下,直到本场结束时才移动。
玛尔塔 给他安排哪间客房?
母亲 随便哪间客房,只要是二楼就行。
玛尔塔 对,上次下两层楼,我们可费了大劲了。(第一次坐下)妈,听说那边海滩的沙子都烫脚,是真的吗?
母亲 我也没去过,这你是知道的。不过我听说,太阳能吞掉一切。
玛尔塔 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太阳甚至把灵魂都吃掉了,只剩下闪闪发亮的躯壳,里面却掏空了。
母亲 引起你梦想的就是这个吗,玛尔塔?
玛尔塔 对,总是怀着这颗灵魂,我已经受够了,要赶快前往太阳能抹煞问题的地方。这里不是我的安身之地。
母亲 走之前呢,唉!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我当然同你一道走。可是我呀,不会感到是去安身之地。人到了老年,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安歇。能造起这座简陋的砖楼房,里边充满了故物往事,自己在里面有时能睡着觉,这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如果既能睡着觉,又能忘却,那当然也很好。
〔她站起身,朝房门走去。
全准备好了,玛尔塔。(停顿)如果真有这个必要的话。
〔玛尔塔目送母亲出门,她则从另一扇门出去。
第二场
〔老仆人走向窗口,望见若望和玛丽亚,便闪身躲开。有几秒钟的工夫,场上只有老仆一人。若望进来,他停住脚步,看了看客厅,瞧见窗后的老仆。
若望 没人吗?
〔老仆望着他,穿过舞台走了。
第三场
〔玛丽亚上。若望猛地转身迎上去。
若望 你跟来了。
玛丽亚 请原谅,我情不自禁哪。也许过一会儿我就走。不过,总得让我看看,我把你留在什么地方了。
若望 会有人来的,那么,我的打算可就要落空了。
玛丽亚 起码碰碰运气,有人来了正好,我就可以不顾你的反对,让人家认出你来。
〔若望转过身去。冷场。
玛丽亚 (环视周围)就是这里?
若望 对,就是这里。二十年前,我走出这扇门。我妹妹当时还很小,她就在这个角落里玩耍。我母亲没有过来吻我,我也觉得吻不吻无所谓。
玛丽亚 若望,我难以想像,刚才她们没有认出你来。母亲总能认出儿子的。
若望 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当时,我还是个少年,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母亲老了,眼神儿也不济了。我自己都很难认出她来。
玛丽亚 (不耐烦地)我知道,你进了门,说了一声“你们好”,就坐下了。你什么也不认得了。
若望 我的记忆也不准确了。她们接待我时,一句话也未讲,只端上来我要的啤酒。她们看着我,却视而不见,一切都比我原来想的要困难。
玛丽亚 你完全明白这并不难,一说开了就行了。这还不容易,你就说“是我”,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若望 好,可是当时,我头脑里充满了想像。我呀,本来期望为浪子接风的家宴,她们却给我端上来要钱的啤酒。我内心很激动,很难于开口。
玛丽亚 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若望 这句话我却没有想好。也没什么,我并不是那么着急。我来到这里,带回财富,还可能带回幸福呢。我一听说父亲去世了,就明白我对她们母女二人负有责任。既然明白,就应当履行职责。不过我猜想,回到自己家来,并不像一般说的那么容易,要把一个陌生人认作儿子,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玛丽亚 那么,为什么事先不捎个信儿,说你要回来了呢?有些事儿就得随俗,大家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想让人家认出来,就报上名字,这是明摆着的道理。装成外人的样子,到头来就会把一切都搅乱的。你以陌生人的身份来见人家,怎么能不被人家看成陌生人呢?不行,不行,这些情况全不吉利。
若望 算了,玛丽亚,事情没那么严重。其实有什么,这恰好有助于我的打算。我趁此机会,从旁观察一下,更容易发现什么能使她们幸福。然后,我再想法儿让她们认下我。总之,想好词儿就成了。
玛丽亚 只有一个办法,换了任何人也都会这样做,你就说一句:“我回来了。”就是让自己的心说话。
若望 心并不那么简单。
玛丽亚 但是心只使用简单的词儿。这样讲并不很难:“我是您儿子,这是我妻子。我同她生活在我们喜爱的地方,就在海边,那里充满阳光。然而我们还不够幸福,现在,我需要你们。”
若望 说话要准确,玛丽亚,我并不需要她们,而是明白她们可能需要我,一个男子汉从来就不孤单。
〔冷场。玛丽亚扭过头去。
玛丽亚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对。可是,自从进入这个国家,连一张幸福的面孔都见不到,我对什么都怀疑起来。这个欧洲多么凄凉。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见你的笑声;而我呢,也变得疑神疑鬼了。噢!为什么拉着我离开我的家乡呢?走吧,若望,我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若望 我们不是找幸福来的。幸福,我们有了。
玛丽亚 (激烈地)那为什么还不满足呢?
若望 幸福并不是一切,人还有职责。我的职责就是找到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玛丽亚摆了摆手,若望制止了她。这时传来脚步声,老仆从窗前走过。
若望 有人来了。走吧,玛丽亚,求求你了!
玛丽亚 这样不成,不让人看见不可能。
若望 (脚步声又靠近了)躲到那儿去。
〔他把玛丽亚推到远台的门后。
第四场
〔后门开了,老仆穿过房间,从前门出去,他没有瞧见玛丽亚。
若望 现在,赶紧走吧。瞧见了,我是有运气的。
玛丽亚 我要留下,可以不说话,守在你身边,直到你被认作家里人。
若望 不行,你会泄露的。
〔玛丽亚转身走开,随即又回到他面前,面对面凝视他。
玛丽亚 若望,咱们结婚五年了。
若望 就要满五年了。
玛丽亚 (低下头)今天晚上,是咱们第一次分开住。
〔若望沉默不语。玛丽亚再次凝视他。
我始终爱你身上的一切,甚至我不理解的方面。我也十分明白,我内心并不希望你改变,可见我不是个专爱唱反调的妻子。可是到这里,我害怕你打发我走而空出来的这张床,也害怕你丢下我。
若望 你不应当怀疑我的爱。
玛丽亚 嗳!我并不怀疑。然而,除了你的爱情,还有你的梦想,或者你的职责,这是一码事儿。你的心思经常离我而去,在那种时候,就好像你对我很放心。而我呢,对你却放心不下,正是今天晚上,(哭着投入他的怀抱)正是今天晚上我受不了。
若望 (紧紧搂住她)真是孩子气!
玛丽亚 这当然是孩子气了。要知道,咱们在那里太幸福了,而这地方的夜晚叫我恐惧,这也不能怪我。我不愿意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若望 我不会把你丢下很久的。要明白,玛丽亚,我要遵守一个诺言。
玛丽亚 什么诺言?
若望 就是我明白母亲需要我的那天许下的诺言。
玛丽亚 你还有一个诺言要信守。
若望 哪一个?
玛丽亚 就是你答应同我一起生活的那天许下的。
若望 我确信两者能协调一致。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不过是区区小事,还算不上胡闹。只是一个晚上,一夜工夫,我要尽量辨辨方向,进一步了解我所爱的人,并且领悟如何使她们幸福。
玛丽亚 (摇头)对真心相爱的人来说,离别总不是滋味。
若望 野女人,你完全清楚我真心爱你。
玛丽亚 不,男人从来不懂得真心爱人,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就知道幻想啊,臆想出新的职责呀,寻觅新的地方、新的居所呀。而我们女人呢,我们懂得必须抓紧爱,必须同床共枕,许下终身就担心别离,爱的时候,根本不梦想任何别的东西。
若望 你想到哪儿去啦?我不过是要找到母亲,帮助她,使她幸福。至于说我的幻想,或者我的职责,也只能听其自然。去掉这些,我这个人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我没有这些,你也就不会这么爱我了。
玛丽亚 (突然转身背对他)我知道你总是有道理的,并且能说服我。可是,我不听你的了,你一发出我熟悉的声音,我就堵上耳朵。那是你孤独的声音,而不是爱情之音。
若望 (走到她身后)不说这些了,玛丽亚。希望你让我单独留在这里,我好能看得更清楚些。和自己的母亲睡在同一座房子里,这并不那么可怕,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事情的下文,自有上帝安排。而且上帝也知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不会忘记你。只不过,客居异乡,或者在忘却中生活,是不可能幸福的。不能总做异乡客,我要返回家园,让我所爱的人全得到幸福,我的目光也就这么远。
玛丽亚 你做这一切,完全可以使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真的,你的方式不好。
若望 方式不错,因为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了解,我产生这些梦想究竟有没有道理。
玛丽亚 但愿结果是肯定的,但愿你有道理。可是我呢,除了咱们幸福生活过的地方,我没有别的梦想,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职责。
若望 (搂住她)让我来吧,最终我准能想出合适的话语,把事情全解决了。
玛丽亚 (忘情地)嗯!继续梦想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能保住你的爱!平常,我不同意你的时候,也没有不幸的感觉。我耐心等待,直到你遐想够了,把心收回来。如果说今天我感到伤心,这是因为我既坚信你的爱情,又确信你要把我打发走。正因为如此,男人的爱是一种痛苦,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开自己所爱的人。
若望 (捧起她的脸,微笑)这倒是真的,玛丽亚。可是怕什么,瞧我,也没有什么大危险。我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心里非常坦然。你把我托付给我母亲和妹妹,只一夜工夫,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玛丽亚 (离开他)那好,别了,让我的爱保护你吧。
〔她朝门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向丈夫伸出空空的双手。
玛丽亚 你瞧,我双手空空。你去寻觅,丢下我等待你。
〔她还游移不定,最后终于走了。
第五场
〔若望坐下。老仆人上,他拉住门,让玛尔塔进来,然后出去。
若望 您好!我来看客房。
玛尔塔 我知道,正准备呢。我得在旅客登记簿上给您登个记。
〔她去取了旅客登记簿,转身回来。
若望 你们的仆人真怪。
玛尔塔 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指责他。分内的事,他总是干得一丝不苟。
若望 嗳!我不是指责,只是说他跟一般人不同。他是哑巴吗?
玛尔塔 不是。
若望 他会说话呀?
玛尔塔 尽量少说,只讲最主要的。
若望 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没有听见别人对他讲的话。
玛尔塔 不能说他没有听见,他只是听不大清楚。我还要问您的姓名呢。
若望 哈塞克·卡尔。
玛尔塔 只是卡尔吗?
若望 对。
玛尔塔 出生日期、籍贯?
若望 三十八岁。
玛尔塔 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若望 (犹豫一下)波希米亚。
玛尔塔 职业?
若望 没有职业。
玛尔塔 要么非常有钱,要么非常穷,才会没有职业。
若望 (微笑)我不算太穷,而且,基于种种原因,我生活得也挺满意。
玛尔塔 (换种口气)想必您是捷克人吧?
若望 当然。
玛尔塔 常住地址呢?
若望 波希米亚。
玛尔塔 您是从那里来的?
若望 不,是从非洲来。(玛尔塔似乎没听明白)来自大海彼岸。
玛尔塔 我明白。(停顿)您常去吗?
若望 时常去。
玛尔塔(沉思片刻,又继续问)您去哪儿?
若望 不知道,这要取决于很多事情。
玛尔塔 您想在这里定居吗?
若望 不知道。这要看我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玛尔塔 没关系。这里没有人等待您吗?
若望 没有,一般来说没人等我。
玛尔塔 我想,您有身份证吧?
若望 有,我可以拿给您看。
玛尔塔 不必。我只登记上是护照还是身份证就行了。
若望 (犹豫地)护照,在这儿呢。您要看看吗?
〔玛尔塔接过护照,正要看时,老仆人出现在门口。
玛尔塔 去吧,我没有叫你。
〔老仆人下。玛尔塔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没有看护照,就还给了若望。
玛尔塔 您去那里的时候,是住在海滨吗?
若望 对。
〔玛尔塔站起,正要收起登记簿,又改变主意,在面前捧着翻开的登记簿。
玛尔塔 (突然口气生硬地)哦,忘了件事!您有家吗?
若望 早先有,不过,我离开很久了。
玛尔塔 不,我是问:“您结婚了吗?”
若望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呢?哪家旅馆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个问题。
玛尔塔 区政府给我们发的登记表上有。
若望 真怪。对,我结婚了。再说,您也一定看到我这结婚戒指了。
玛尔塔 我没看见。你妻子的住址能告诉我吗?
若望 她留在当地。
玛尔塔 哦!好了。(合上登记簿)在房间准备好之前,要我给您端点儿饮料吗?
若望 不要。我在这里等候,但愿我不会妨碍您。
玛尔塔 您为什么会妨碍我呢?这间客厅就是用来招待顾客的。
若望 对。不过,一个单身顾客,有时比一大批顾客还麻烦。
玛尔塔 (收拾房间)为什么?我猜想,您没打算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吧?到这儿来调笑的人,讨不着我的便宜,这地方的人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您很快就会发现,您挑了一家安静的旅店。这里几乎不来客人。
若望 对生意可不见得好。
玛尔塔 我们失掉了一些收入,但是赢得了安静。而安静,花多少钱也很难买到。再说,一位好顾客,胜过满店喧闹的生意。我们寻求的,正是好顾客。
若望 不过……(犹豫地)对你们来说,生活有时恐怕不大欢乐吧?你们不感到非常孤单吗?
玛尔塔 (她猛然抬起头,面对着若望)您听着,看来必须给您一个警告:您走进这座房子,只有顾客的权利;反过来说,这些权利,您也能全部享用。您会得到周到的服务,我相信日后您也不必抱怨我们的招待。至于我们孤单不孤单,用不着您操心。同样,您也不必顾虑妨碍不妨碍、烦扰不烦扰我们。一位顾客的整个位置,就归您了,这是您有权得到的,但是位置不要占多了。
若望 请您原谅,我本意是向您表示同情,不是要惹您气恼。不过我觉得,我们之间并不那样陌生。
玛尔塔 看来我必须向您重申,不可能出现惹我气恼不气恼的问题。我觉得您执意要以不合身份的口气讲话,就不能不向您指出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这样做并没有恼火的意思。我们彼此保持距离,对双方不是都有好处吗?如果您讲话还是不像个顾客的样子,那也非常简单,我们就不接待您好了。然而,两个女人租给您客房,不是说非得允许您同她们亲密相处,如果像我想的那样,您肯理解这一点,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若望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真是不可原谅,竟然使您相信我可能错打了主意。
玛尔塔 其实也没什么,您不是头一个企图操这种口气讲话的人。然而,我总是讲得相当明确,不容有丝毫的含糊。
若望 的确,您讲得非常明确,我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至少这会儿是。
玛尔塔 为什么?您不妨使用顾客的语言嘛。
若望 那是什么语言?
玛尔塔 大部分顾客对我们无所不谈,谈他们的旅行,谈政治,就是不涉及我们本身,这正是我们要求的。有些人甚至还向我们讲述他们的生活、身世,这也是正常的。总而言之,在我们收费的职责中,有一条就是倾听。当然,店钱不能包括店主回答问话的义务。我母亲不在意,有时回答两句,我原则上拒绝回答。如果您完全明白这一点,那么,我们不仅会意见吻合,您还会发现您仍然有许多事情可对我们讲,并会发觉谈论自己而有人听,这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若望 只可惜,我不大善于谈论自己。而且,归根结底,谈论自己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我逗留的时间很短,您不可能了解我。假如我住的时间很长,您也会从从容容地获知我是什么人。
玛尔塔 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刚才那样讲而耿耿于怀,这毫无必要。我始终认为,事情挑明了就好,我不能让您以那种口气说下去,否则,必然会把我们的关系搞坏。我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在今天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突然一见如故,的确毫无道理。
若望 我已经原谅您了。的确,我知道亲密关系不是一日之功,这要经过一段时间。如果现在您觉得,我们之间一切都清楚了,那我就会感到欣慰了。
〔母亲上。
第六场
母亲 您好,先生。您的客房准备好了。
若望 非常感谢,太太。
〔母亲坐下。
母亲 (对玛尔塔)你填好登记卡了吗?
玛尔塔 填好了。
母亲 我看一眼好吗?对不起,先生,警察局要求很严。对了,我女儿漏填一项,您来此地是休养、办事还是游览呢?
若望 我想是游览吧。
母亲 一定是来参观隐修院吧?有人把我们这儿的隐修院说得好极了。
若望 我确实听说过。这地方从前我熟悉,而且留有好印象,我就想再来看看。
玛尔塔 您在这里住过吗?
若望 没有。不过,在很久以前,我有机会从这里经过,后来就一直没有忘。
母亲 可是,我们这个村子很小哇。
若望 这倒是,然而我很喜欢。我一到这儿,就有点儿到家的感觉。
母亲 您要待很久吗?
若望 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您一定感到奇怪。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要在一个地方久住,总得有理由……有朋友哇,亲人哪,否则,待在哪儿都无所谓。能不能受到热情招待还很难说呢,因此,去留的时间我自然无法确定。
玛尔塔 这话说明不了什么。
若望 对。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更好。
母亲 算了,您很快就会待腻的。
若望 不会,我有一颗忠诚的心,当别人给我机会的时候,一件件事儿我很快就牢记在心。
玛尔塔 (不耐烦地)心在这里毫无意义。
若望 (他仿佛没有听见,对母亲)您好像看透了人生。你们住在这所房子里,想必很久了吧?
母亲 这是多少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有些年头儿了,我们都算不清刚来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我当年的情景。这是我女儿。
玛尔塔 妈,您没必要讲这些事儿。
母亲 这倒是,玛尔塔。
若望 (很快地)别说了。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太太,干一辈子活儿,到头来就是这样。不过,凡是妇女都得有人相帮,您若是有人帮助,得到一个男人当帮手,情况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母亲 哦!从前我有过帮手,可是要干的活儿太多,我和我丈夫都忙不过来,甚至连想想对方的工夫都没有,我觉得早在他死之前,我就把他忘记了。
若望 是的,这我理解。按说……(犹豫片刻)儿子,还可能帮助您吧,您大概没有把他忘记吧?
玛尔塔 妈,您知道,要干的活儿多着呢。
母亲 儿子!唉,我太老啦!老太婆连爱自己的儿子都会忘掉的。心也要衰老,先生。
若望 确实如此,但是我知道,心永远不会忘记。
玛尔塔 (她站到二人之间,态度坚决地)即使一个儿子来到这里,也只能得到任何其他旅客都肯定能得到的:和气而冷漠的招待。我们接待过的客人,大家都随遇而安,他们付了房钱,拿到钥匙,并不谈论他们的心。(停顿)这样也省我们的事儿。
母亲 别说了。
若望 (若有所思)这样招待,他们住得久吗?
玛尔塔 有几位住得非常久,我们尽量周到些,使他们留下来。其他人钱财不多,第二天就走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为他们做。
若望 我有很多钱,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希望在这旅店住些日子。我忘记告诉你们,我可以先付店钱。
母亲 嗳!我们并不要求这样!
玛尔塔 如果您有钱,这很好。不过,别再谈您的心了,对它我们爱莫能助。刚才,我真受不了您那种口气,差点儿请您走人。拿着钥匙,认好房间,但是要知道,您住的这所房子,对心来说,是什么也指望不上的。多少晦暗的岁月,就在这个小小村子和我们头上流逝,逐渐使这所房子冷却了,也夺去了我们的同情心。我再跟您说一遍,您在这里见不到丝毫类似亲切的情感。您会得到我们一贯特意留给极少数客人的招待,而我们这种招待,却同心的感情毫无关系。您拿着钥匙(她把钥匙递给若望)。不要忘记这一点:招待您是图利,我们处之坦然;如果留您长住,这是有利可图,我们也处之坦然。
〔若望接过钥匙。玛尔塔出去,若望则目送她出去。
母亲 您不要介意,先生。有些话题,她始终不能容忍。
〔她想站起来,若望要上前搀扶。
不用,我的孩子,我还没有残废。瞧,这双手还很有力气,能抬动一个男人的腿。
〔停顿。若望注视着钥匙。
是我的话引起您的心事吗?
若望 不是,请原谅。我几乎没有听见您说什么。不过,您为什么叫我“我的孩子”呢?
母亲 唔,真不好意思!请相信,不是因为亲近才这样称呼,不过是随口说的。
若望 我明白。(停顿)我可以到客房去吗?
母亲 去吧,先生。老仆人在楼道里等您呢。
〔若望看着她,又要开口。
您还需要什么吗?
若望 (犹豫地)不需要,太太。不过……我要感谢您的招待。
第七场
〔场上只剩下母亲一人。她重又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定睛看着。
母亲 为什么向他提起我这双手呢?他若是真瞧瞧,也许就会明白玛尔塔对他说的(活)〔话〕了。
他若是听明白了,就会离开。然而,他不明白,就是要送死。而我呢,一心盼他走,今天晚上我好又能躺下睡觉。太老啦!我年纪太大了,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恐怕握不住他的脚腕,稳不住他身体的摇摆了。我太老了,最后这次用劲把他扔进水中之后,就会抬不起胳膊,喘不上气来,手脚就会转筋,无力抬手擦掉安眠者溅到我脸上的水。我太老啦!别想了,别想了!这个送死的人无可挑剔。我曾为自己的长夜所盼望的睡眠,现在要送给他了。这就是……
〔玛尔塔突然进来。
第八场
玛尔塔 您还胡思乱想什么吗?您也知道,我们有很多事儿要干。
母亲 我想这个人来着。哦,还不如说想我自己来着。
玛尔塔 最好想想明天。要讲求点儿实际。
母亲 这是你爸爸的话,玛尔塔,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不过我要说定,我们不得不讲求实际,这可是最后一回了。怪极啦!你爸爸讲这话,是为了消除害怕警察的心理;而你呢,仅仅用来驱散我产生的一点儿诚实的念头。
玛尔塔 您所说的诚实念头,无非是想睡觉罢了。累也得挺到明天,完事儿之后,就随您的便了。
母亲 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要承认,这位旅客非同—般。
玛尔塔 对,他特别心不在焉,摆出一副十足的老实厚道的样子。判处死刑的人,如果都向刽子手诉说内心的痛苦,那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这条原则可不好。还有,他说话冒冒失失,也叫我恼火。我要了结这件事。
母亲 正是这一点儿不好。从前咱们干这事儿,既不生气,也不同情,只是无动于衷。而今天呢,我累了,你又恼火。兆头不好,还要这么一意孤行,为了多捞点儿钱就什么也不顾了吗?
玛尔塔 不对,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忘掉这个地方,到海边弄所房子。如果说您对生活厌倦了,那么我呢,我却不甘心困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再多待一个月我都觉得受不了。咱们俩对这个旅店都厌腻了:您呢,上了年纪,但求合上眼睛,忘掉一切;可是我呢,才二十岁呀,我还感到内心有点儿渴望。我要同这二十年永远告别,为此,哪怕在咱们要逃离的生活中再深入一步,那也在所不辞。您必须助我一臂之力,是您把我生在这布满乌云的地方,而没有把我生到充满阳光的土地上!
母亲 玛尔塔,我真不知道,从一定意义上看,被人遗忘,就像被你哥遗忘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更好,免得听到这种腔调。
玛尔塔 您完全清楚,我并不愿意惹您伤心。(停顿,惶恐地)没有您在身边,我怎么办呢?远离开您,我怎么活呀?我,起码忘不了您。如果由于这种生活的压力,我有时对您缺乏应有的尊敬,那我就请您原谅。
母亲 你是个好女儿,我也想像得出来,一个老太婆的心思,往往叫人难以捉摸。不过,我要趁此机会告诉你,也就是刚才我想对你说的:不要在今天晚上……
玛尔塔 什么?还要等到明天?您完全清楚,咱们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不能给他时间观看周围;一旦握在掌心,就应当下手。
母亲 我不知道。只是不要在今天晚上。让他过这一夜,暂缓一下,也许咱们多亏他才会得救呢。
玛尔塔 得救有什么用?这话真可笑!您只能今天晚上干,才可以期望事后获得睡觉的权利。
母亲 我说的得救就是这个意思:睡觉。
玛尔塔 那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种得救掌握在咱们手中。好,咱们必须作出决定:要么今天晚上,要么不干。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场
〔客房。暮色开始进入屋内。若望从窗口望了望。
若望 玛丽亚说得对,这个时刻难熬。(停顿)现在,她在旅店客房里,心扉紧闭,神情冷漠,蜷缩在椅子上,究竟在干什么,究竟在想什么呢?那边的夜晚孕育着幸福。然而这里,恰恰相反……(环视房间)算了,这种担心毫无道理。干什么事,绝不能瞻前顾后。一切都将在这个房间解决。
〔有人猛然敲门。玛尔塔上。
玛尔塔 但愿没有打扰您,先生。我要给您换换毛巾和洗脸水。
若望 我还以为换好了呢。
玛尔塔 没有,老仆人有时疏忽。
若望 没关系。可我不大敢对您讲,您并没有打扰我。
玛尔塔 为什么?
若望 我没有把握,这是否符合我们的常规。
玛尔塔 这回您该承认,您就不能像大家一样回答。
若望 (微笑)我得慢慢习惯。给我点儿时间吧。
玛尔塔 (一边干活儿)您很快就得走,干什么事儿的时间也不会有。
〔若望转过身去,往窗外望望。玛尔塔观察他。若望一直背对着她。她边干边说。
实在遗感,先生,这个房间不像您可能希望的那样舒适。
若望 房间特别整洁,这是最重要的。而且,你们最近也改建过,对吧?
玛尔塔 对,您怎么看出来了?
若望 从一些小的方面。
玛尔塔 不管怎么说,许多顾客抱怨没有自来水,还真不能怪他们说得不对。还有,我们早就想安床头灯了。躺在床上看书的人,还得下地关灯,实在不方便。
若望 (转过身来)其实,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也不算多大麻烦。
玛尔塔 您非常宽容。我们旅店这么多不足之处,您都不介意,这真叫人庆幸。我知道有些旅客看到这样子就不会住了。
若望 尽管有那些规矩,还是让我对您讲,您的表现好奇怪。我倒觉得,店主不应当强调自家设备不完善。看来,您的确在想方设法劝我离开。
玛尔塔 这不完全是我的想法。(决意地)不过,我母亲和我,接待您确实非常犹豫。
若望 我至少注意到,你们没有尽力留我。可是,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你们不应当怀疑我付不起店钱,而且我想,我也不像干了坏事、心里有鬼的人。
玛尔塔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您一点儿也不像坏人,我们另有缘故。我们打算离开这个旅店,最近一个时期,天天要关门,好动手准备。我们这里难得来顾客,要说关门也容易。特别是您这一来,我们就更加明白,我们抛弃了重操旧业的念头该有多么坚定。
若望 这么说,您希望我离开吗?
玛尔塔 我对您讲过,我们还在犹豫,尤其我在犹豫。实际上,全要看我的,我现在还没有决定怎么办。
若望 别忘了,我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一定顺从你们的愿望。不过我要说一句,如果能住上一两天,我的问题也就解决了。重新上路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安排,希望能在这里得到我所需要的清静和安宁。
玛尔塔 请相信好了,我理解您的愿望。您若是愿意的话,我就再考虑一下。
〔停顿。她迟疑不决,朝门口走了一步。
您准备返回原地吗?
若望 有可能。
玛尔塔 那地方很美,是不是?
若望 (望着窗外)对,那地方很美。
玛尔塔 听说那里有渺无人迹的海滩?
若望 有的,确实不见一点儿人迹。一清早,在海滩上只能发现海鸟的足迹,那是生命的惟一标记。至于傍晚……
〔若望住了口。
玛尔塔 (轻声地)傍晚怎么样,先生?
若望 那真令人心潮翻滚。对,那是个美丽的地方。
玛尔塔 (换了新的声调)我经常想那个地方。旅客向我谈过,我也看了一些搞得到的材料。当这里还是阴冷的春天,就像今天这样,我常常想那里的大海和鲜花。(停顿,然后低沉地)我眼前尽是想像的景色,都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了。
〔若望注视着地,并且轻轻地坐到她面前。
若望 这我理解。那里的春天叫人喘不上气来,无数的鲜花盛开,挂满白色的墙壁。我住的那座城市丘峦环绕,您若是在山上漫步一个钟头,衣服上就能带回黄玫瑰蜜香。
〔玛尔塔也坐下。
玛尔塔 那真美妙极了。我们这里所说的春天,只不过是在隐修院中长两个花蕾,开一朵玫瑰。(鄙夷地)这就足以搅动此地人的心肠。而他们的心,也就同那朵吝啬的玫瑰一样,遇到一阵稍强的风就会衰败:他们只配这样的春天。
若望 您这话不完全公道,这里还有秋天呢。
玛尔塔 秋天算什么?
若望 第二个春天哪,秋叶像一朵朵鲜花。(注视着玛尔塔)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您只要耐心地帮助,就会看到他们开放青春的花朵。
玛尔塔 秋天是一副春天的面孔,而春天只有凄苦的味道,我对这个欧洲,已经再也没有耐心了。然而,我却着迷一般想像另外那个地方:在那里,夏天压倒一切,冬雨淹没城市,总之,万物都呈现本来的面目。
〔冷场。若望越来越好奇地看着她。她发觉了,霍地站起来。
玛尔塔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
若望 哦,请原谅,不过,我们这会儿既然丢开了我们的常规,我可以告诉您:我觉得,这是您对我讲话第一次带有人情味儿。
玛尔塔 (口气激烈地)毫无疑问,您理会错了。即便是这种情况,您也没有理由高兴。我的人情味儿,并不是我身上最好的情感。我的人情味儿,就是我的渴望,而为了得到我渴望的东西,我相信会踏碎路上碰到的一切。
若望 (微笑)这种激烈的情绪我能够理解。我不是路上的障碍,因此用不着害怕。没有任何理由促使我阻挠您的渴求。
玛尔塔 您没有理由阻挠,这是肯定的。然而,您也没有理由相助:在某种情况下,助一臂之力,能促进整个愿望的实现。
若望 您怎么就知道我没有理由相助呢?
玛尔塔 常情,还有我这意愿:不让您知道我的计划。
若望 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我们又回到了成规上。
玛尔塔 对,您也看得十分清楚,我们不敢违反成规。我只是感谢您向我谈了您熟识的地方,还要请您原谅,我也许浪费了您的时间。
〔她已经走到房门口。
不过应当承认,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没有完全白过,它唤醒了我身上也许沉睡着的愿望。您若是真的执意留在这里,也就在无意中如愿以偿了。我刚进来的时候,几乎决定要您离开。然而,您也看到了,您求助于我的人情味儿,因此,我现在希望您留下来。我对大海和阳光国度的向往,最后一定会占上风。
〔若望默默地瞧了她一会儿。
若望 (缓慢地)您的话非常奇特。不过,如果有可能,您母亲又认为方便的话,我就留下来。
玛尔塔 我母亲的愿望没有我的强烈,这也是自然的。她希望您住下的原因跟我的不一样。她不十分向往大海和荒凉的海滩,也就不认为您必须留下来。这条理由只对我适用。不过,与此同时,她也没有多大情由反对我,这就足以解决问题了。
若望 如果我听得明白的话,你们接待我,一个是图利,另外一个是无所谓啦?
玛尔塔 除此之外,旅客还要求什么呢?
〔她打开房门。
若望 看来我应当知足了。不过,您当然也明白这里的一切,言语和人,对我来说都很奇特。这所房子实在古怪。
玛尔塔 也许仅仅是您的行为古怪吧。
〔玛尔塔下。
第二场
若望 (注视着门口)也许,的确是……
〔他走向床铺,坐下来。
这位姑娘只引起我一种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去找玛丽亚,仍然过幸福的日子。我的所作所为愚蠢透了。我在这儿干什么?嗳!不行,我还要负担母亲和妹妹的生活呢,我抛下她们太久了。(站起来)对。全部问题,就要在这个房间里解决。
可是,这房间多冷啊!我一点儿也认不出来,完全翻新了。现在,它同外国城市旅馆的所有客房一样,每天晚上供单身男人来住。我也尝过这种客房的滋味,当时我就觉得应当得到一声回答。也许,我在这里会得到的。(他向外张望)天阴了。昔日的惶恐心情,现在又在我的躯体深处复萌,就像一处恶性伤口,动一动就疼痛难忍。我知道这种心情的名称。它害怕永久的孤独,担心没人应声回答。可是,在旅店的一间客房里,有谁能回答呢?
〔他朝电铃按钮走去,犹豫一下,按了电钮。没有一点儿动静,冷场片刻。继而传来脚步声,有人敲了一下房门。房门推开了,老仆人立在门口,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若望 没事儿,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有没有人回答,电铃好用不好用。
〔老仆人凝视他,然后关上房门,脚步声渐远。
第三场
若望 电铃好用,可是他不说话,这还不算是回答。(他望望天空)怎么办呢?
〔有人敲了两下门。玛尔塔端个托盘进来。
第四场
若望 端的是什么?
玛尔塔 您要的茶。
若望 我什么也没要。
玛尔塔 啊?准是老头儿没听清楚,他常常只听明白一半。
〔她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若望摆了摆手。
要我端走吗?
若望 不必,不必,我倒应当谢谢您。
〔玛尔塔瞧了他一眼,随即出去。
第五场
〔若望端起茶杯,瞧了瞧,重又放下。
若望 一杯啤酒,但是要付钱;一碗茶,却是该送来的。
〔他又端起茶杯,默默地举了一会儿,接着声调低沉地:
天主 哇!启示我想出我要说的话吧,或者,让我放弃这种徒劳之举,回到玛丽亚的爱中去吧。那就给我力量吧,让我选择自己爱做的事并坚持下去。(笑)好吧,这就是给浪子的庆宴,美餐一顿吧!
〔他喝了茶。有人重重地敲门。
若望 谁呀?
〔房门推开了,母亲进来。
第六场
母亲 对不起,先生,我女儿告诉我,她给您送来茶了。
若望 您瞧。
母亲 您喝了?
若望 对,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 请原谅,我来取走托盘。
若望 (微笑)又麻烦您了,真抱歉。
母亲 没关系。其实,这茶不是给您准备的。
若望 哦!是这么回事儿。我没有要,您女儿就给我送来了。
母亲 (带几分倦怠地)对,是这样。本来最好……
若望 (意外地)请相信,我很遗憾。尽管送错了,您女儿还是愿意留给我,我真没有想到……
母亲 我也感到遗撼。不过,您不必道歉,这只是一次差错。
〔她拿起托盘,正要出去。
若望 太太!
母亲 嗯。
若望 我刚刚做了个决定,准备吃完晚饭就走,房钱,我自然要付了。
〔母亲默默地望着他。
您感到意外,这我理解。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你们有什么责任。我对你们只有好感,甚至有极大的好感。不过,坦率地讲,我在这里觉得不自在,就不想延长逗留的时间了。
母亲 (缓慢地)没什么,先生。一般来说,您是完全自由的。不过,从现在到吃晚饭,您也许还会改变主意。人容易受一时的影响,过一阵子人地相宜,也就习惯了。
若望 我不这样看,太太。然而,我也不希望你们错以为我不满意才走的。反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招待。(犹豫一下)在你们这里,让我感到善意迎人。
母亲 这完全是自然的,先生。我没有个人恩怨要仇视您。
若望 (控制住激动的心情)也许,的确如此。我之所以对您讲这些,就是希望能够和和气气地分手。日后,我可能还要来,甚至一定来。不过眼下,我觉得原来的想法不妥,来到这里无事可干。说穿了,我感到这所房子不是自己的家,不免有些怅惘。
〔母亲一直凝视他。
母亲 哦,当然了。不过一般来说,这种事情立刻就能感觉出来。
若望 您说得有道理。瞧,我就是有点儿心不在焉。再说,回到一个阔别很久的地方,向来不是件轻松的事,您大概理解这一点。
母亲 我理解您的心情,先生。我非常希望您事事顺心。不过我想,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若望 哦!那当然了,我对你们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只不过我回到此地,最先遇见你们,我感到有些生疏难处,自然也就首先同你们有关。不用说,这全是我个人的缘故,换了环境,还没有适应。
母亲 事情不遂心,也没有什么办法。从一定意义上讲,您决定走,也使我感到心里不安。不过我想啊,归根结底,我没有理由把这事儿看得太重。
若望 您体谅我的烦恼,还尽量理解我,这已经很不错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表达,您这话叫我多么感动,多么高兴。(朝她靠近一步)您看……
母亲 让每位顾客高兴,这也是我们的生意之道。
若望 (气馁地)您说得对。(停顿)总而言之,我至少应当向您表示歉意,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还应当予以补偿。
〔他用手捂住前额,显得更加疲惫,话语也迟钝了。
你们可能做了准备,支出了费用,我完全应当……
母亲 我们绝不是要向您索取赔偿。我感到遗憾,对您的态度犹豫不决,但并不是考虑我们,而是考虑您。
若望 (扶住桌子)哦!这没关系。主要的还是我们想到了一处,我没有给你们留下很坏的印象。请相信,我不会忘记这所房子,但愿我再来的那天,心情会好得多。
〔母亲没有再说话,朝门口走去。
若望 太太!
〔母亲回身。若望说话困难,说到后来才流利一点儿。
若望 我是想……(停顿)请您原谅,我这一路太疲劳了。(坐到床上)我是想,至少感谢您……我也一定要告诉您,我不是像个漠不相关的旅客离开这里。
母亲 不必客气,先生。
〔母亲下。
第七场
〔若望目送母亲出去,他动了一下,立刻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仿佛支持不住,臂肘撑在枕头上。
若望 明天,我再同玛丽亚一起来,就说:“是我呀。”我一定能使她们幸福,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是玛丽亚说得对。(他叹口气,半躺下)唉!我真不喜欢今天晚上,一切都那么遥远。
〔他完全躺下,又讲了几句话,但是声音细微难辨。
若望 对呢,还是不对呢?
〔他身子动了动,便睡着了。舞台几乎笼罩在夜色中。长时间冷场。房门推开了,两个女人拿支蜡烛上,老仆人跟在后边。
第八场
玛尔塔 (举烛照了照若望的身子,低声地)他睡着了。
母亲 (声音同样很低,但是逐渐提高)不行,玛尔塔!我不喜欢你这样硬逼我干。你把我拖进这次行动中,你先动手,好逼我来收场。这种强加给我的做法,我不喜欢。
玛尔塔 这是快刀斩乱麻的做法。那会儿看您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就应该带头干起来,好帮您摆脱这种精神状态。
母亲 我非常清楚,这事儿要了结。尽管如此,我也不喜欢这样干。
玛尔塔 算了,还是想想明天吧,快点儿动手吧。
〔玛尔塔翻若望的上衣,掏出钱包,数了里边装的钞票,又把沉睡者的所有口袋都掏空。在这过程中,若望的护照滑落到床后,两个女人没有看见,老仆人却拾起护照,退了出去。
玛尔塔 好了,全妥当了。过一会儿,河水就要蓄满。咱们下楼去吧,等到听见水从大坝上流淌的声响,咱们再上来抬他。走吧。
母亲 (平静地)不走,咱们在这儿挺好。
〔她坐下。
玛尔塔 可是……(她凝视母亲,接着以挑战的口气)不要以为这就会吓住我。那您就在这儿等着吧。
母亲 对呀,等着吧。等待挺舒服,等待就是休息。过一会儿,就要把他一直抬到河边,还没动手我就感到劳累。这种劳累由来已久,再也不能被我的血液化解了。(她身子摇来晃去,仿佛处于瞌睡状态)在这段时间,他却毫无知觉,他睡着了,已经离开了人世。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了,仅仅是从梦影憧憧的睡眠进入无梦的睡眠。对所有的人是肝肠寸断的事,对他只不过是长眠。
玛尔塔 (挑战似的)那就让我们为他庆幸吧!我并没有理由恨他,倒是很高兴至少没有让他遭罪。真的,水好像上涨了。(她倾听,随即微笑)妈,妈,很快就全结束了。
母亲 (同上)对,全要结束了。河水上涨了。在这段时间,他毫无感觉。他在沉睡,再也不受累了,不必决定什么事儿、完成什么事儿了。他在沉睡,再也不用卖死力,拼老命,硬干自己干不了的事情了。他在内心生活中,卸下了使他不得休息、不能分神、不能放松的重负……他在沉睡,不再思考了,也没有职责,没有任务了,没有了,没有了。而我呢,又老又累。噢!我真羡慕他现在这样子:在睡眠中很快就死去。(冷场)你一句话不讲,玛尔塔?
玛尔塔 不,我听着,等待流水声。
母亲 过一会儿,只过一会儿就听到了。对,还有一会儿。在这段时间,幸福至少还是可能的。
玛尔塔 幸福,在这之后才可能,在这之前不成。
母亲 他今天晚上就要走,你知道吗,玛尔塔?
玛尔塔 不,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照样下手,我已经决定了。
母亲 他刚才告诉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玛尔塔 您来看他啦?
母亲 我上来是想阻止他喝,可是太晚了。
玛尔塔 对,可是太晚了。反正要告诉您,可以跟您说,还是他促使我下决心的。当时我游移不决,他却向我介绍了我向往的地方,他把武器交给我反对他自己,结果真把我打动了。天真就要落到这种下场。
母亲 其实,玛尔塔,他最后还是明白过味儿来。他对我说,他觉出这所房子不是他的家。
玛尔塔 (有力而不耐烦地)这所房子,确实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谁住在这里,也永远找不到轻松和温暖。他若是早点儿明白,就可能保住一条命,也省得我们教化领悟:这房子是为了让人睡在里面的,这世界是为了让人死在里面的。别说了,我们……(远处传来流水声)听,水在大坝上流淌的声音。来呀,妈,看在您有时祈求的这个上帝的爱上,了结这件事吧。
〔母亲朝床铺走了一步。
母亲 好吧!然而我觉得,这个黎明永远不会来临。
——幕落
第三幕
第一场
〔母亲、玛尔塔和仆人在场上。老人正在扫地,整理店房。玛尔塔坐在柜台后面,正在后边拢头发。母亲穿过舞台,朝店门走去。
玛尔塔 瞧见了吧,黎明来到了。
母亲 对。到了白天,我会认为了结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累。
玛尔塔 多少年来,这是我畅快呼吸的第一个早晨。我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真想高声喊叫。
母亲 这就好,玛尔塔,这就好。可是,现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么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好的。
玛尔塔 对,一切都会好的,我希望如此。不过,您先别唉声叹气,让我尽情地体味幸福吧。我重又变成原先的少女,身体重又燃烧起来。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说说……
〔她突然停住。
母亲 怎么啦,玛尔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玛尔塔 妈……(犹豫一下,然后火热地)我还漂亮吗?
母亲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恶是美的。
玛尔塔 现在,管他什么罪恶呢!我第二次诞生了,我要前往会给我带来幸福的土地。
母亲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上,这时走下来,把护照递给玛尔塔,一句话未讲又出去了。玛尔塔翻看一下护照,毫无反应。
母亲 那是什么?
玛尔塔 (声调平静地)他的护照,看看吧。
母亲 你还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玛尔塔 看一看!您会了解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旁坐下,翻开护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母亲 (声调平淡地)哼,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罢休。
玛尔塔 (她走到柜台前站定)妈!
母亲 (同上)算了,玛尔塔,我活到头儿了,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多了。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杀害了他。现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经盖住了他的脸面。
玛尔塔 妈!您不会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吧?
母亲 我得到你的很大帮助,玛尔塔,真舍不得离开你。我应当表明,你尽了心,是个好女儿,如果这种话还有意义的话。你对我始终保持应有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厌倦了,原以为我这颗衰老的心对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轻,我还可以解脱,现在却不行了。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结束了。
玛尔塔 没有结束,还有她女儿的幸福需要创建呢。我不明白您对我讲的,这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教我蔑视一切吗?
母亲 (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信的东西。(辛酸地)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
玛尔塔 难道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女儿吗?
母亲 玛尔塔,现在我不愿意挫伤你,但这的确不是一码事儿,没有那么强烈。我怎么能失去对儿子的爱呢?
玛尔塔 (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
母亲 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如果没有它我活不了。
〔她站起来。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抗争,不可能一点儿不想您女儿。
母亲 不,我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抗争。这是惩罚,玛尔塔,我猜想,凶手无不同我一样,都有从内部掏空、人所不齿、毫无前途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们,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
玛尔塔 这种话我嗤之以鼻,您谈论什么犯罪与惩罚,我听不进去。
母亲 我是随口讲的,不过如此。噢!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
玛尔塔 (朝母亲走去,激烈地)您从前可不这样讲。这么多年来,您始终跟我寸步不离,紧紧抓住来送死的人的双腿。那时您却没想自由和地狱。您一直干下来,这种情况,您儿子能改变什么呢?
母亲 我一直干下来,的确如此,可这是因循旧习,就像一个死人。只要一阵痛苦,就能使一切改变样子。我儿子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玛尔塔要开口讲话。
我知道,玛尔塔,这话不合情理。对于一个犯罪者来说,痛苦意味什么呢?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母亲的真正痛苦,我还没有呼天抢地。其实,这不过是在爱中再生所感到的伤痛。可这伤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这种伤痛同样没有道理。(改变声调)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这话我完全可以讲,因为从生育到毁灭,我尝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门走去,但是玛尔塔抢先一步,横在门口。
玛尔塔 不行,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要忘记我是留下来的,他却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辈子,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应当酬报,这应当计算在内。因此,按理您应当到我这边来。
母亲 (轻声地)是这个理儿,玛尔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玛尔塔偏过点儿身子,头朝后仰,仿佛注视门口。
玛尔塔 (沉默片刻,然后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离开这地方,认识了其他地区、大海,认识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这里,我死守在大陆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怜,我是在土地的深层长大的。谁也没有吻过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没有,而您却见过我没穿衣裳的身子。妈,我向您发誓,这些一定要得到酬报。我即将得到本应享受的东西,您不能借口一个男人死了,就逃避那个时刻,这是徒劳的。要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男人,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儿子。他这次遭遇无关紧要,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剥夺了我的一切,不让我享受他享受过的东西。难道他还要从我这里夺走母爱,把您永远拖进冰冷的河中吗?
〔母女默默地对视。女儿垂下目光。
玛尔塔 (声音极低地)有一点点儿我就会心满意足。妈,有些话我向来讲不好,但是我觉得,重新开始我们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母亲朝女儿走去。
母亲 你认出他来啦?
玛尔塔 (猛地扬起头)没有!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相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印象。事情该着如此。您自己也讲过,人也是不合理的。不过,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完全错。因为,我现在清楚,即使我认出他来,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母亲 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最残忍的凶手,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刻。
玛尔塔 我也有过。然而,我面对—个陌生而冷漠的哥哥,并不会垂下头。
母亲 那么面对谁才能垂下头?
〔玛尔塔低下额头。
玛尔塔 面对您。
〔冷场。
母亲 (缓慢地)太迟了,玛尔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转身走向女儿)你哭了吗,玛尔塔?没有,你不会哭了。你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吻过你吗?
玛尔塔 不记得,妈。
母亲 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很快就顾不上向你张开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轻轻推开玛尔塔,玛尔塔逐渐让开路。
母亲 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讲话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路完全让开了。
玛尔塔 (双手捂面)可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您女儿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吗?
母亲 也许是疲倦吧,还有渴望休息。
〔母亲走出去,女儿再也没有阻拦。
第二场
〔玛尔塔跑到门口,重重地关上门,伏在上面狂叫起来。
玛尔塔 不!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可是现在,我却被流放在自己的家园,连母亲也把我抛弃了。然而,我并没有守护哥哥的责任,这是欺侮无辜,这是不公道的。现在,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而我却孤苦伶仃,同我渴望的大海天各一方。噢!我恨他。我终生等待会把我载走的波涛,现在知道它不可能来啦!我必须在这里困守,前后左右由大批人民和国家、平原和高山重重包围,阻断了海风,也把大海的频频呼唤淹没在它们的喧嚣声中。(压低声音)别的人运气要好!有的地方尽管远离海洋,晚风却能时常送去海藻的气味,向那里讲述回荡着海鸥鸣叫的潮湿海滩,或者讲述黄昏中一望无际的金色沙岸。但是,海风没有吹到这里就衰竭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我本来应当享受的东西。我即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也听不到幸福的大海浪涛的